南有佘愚山,多溪流怪石,上有鸟,声如婴,曰祸冉,食之明目。溪中多怪鱼,四目六鳍,好嗜血,食之癫狂。
佘愚山常年无人迹,因常有传闻在外,其中山魈鬼魅出没,入之即亡。李忘知修道已久,云游至佘愚山,听闻百姓怨言,只身入山斩妖除魔。
刚入山中,原本高悬的日光瞬间就暗淡了许多,四周一片寂静,就连虫鸣也听闻不见。李忘知抬头向山上望去,只见一片瘴气笼罩,影影绰绰的有鬼魅穿行。握了握手里的剑,李忘知朝山上走去。
一路上尸骸遍地,想来是那些误入此地的百姓遗骨。忽的,旁边树上的叶子一阵抖动,李忘知立刻转身抽剑,那叶子里窜出一个身影,直勾勾的朝着他扑来。“咣”一声,虎口一麻,长剑脱手而去,李忘知定睛一看,眼前不是猛兽不是猛禽,而是一只绿皮山魈,硕大的獠牙滴着黏液,两个血红的眼珠充满杀机。李忘知心里一惊,怕是低估佘愚山的危险程度,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石,拴在腕上,又从布袋里掏出乱七八糟的东西,符文、镜子、各种盒子……
没一会,只听闻几声惨叫,那绿皮山魈捂着断掉的臂膀飞快的逃窜,李忘知也满身是血的瘫坐在树下。他伤口还没包扎好,就隐隐约约听到有哭泣声传来,当时脑子一懵,抬眼看去,见从瘴气中走出来一个女子,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,脓血顺着大腿流在地上,一边掩面哭泣,一边朝着李忘知走来。来者不善,李忘知手里握紧符箓,远远的朝女子问到:“姑娘若有冤情尽可说来,贫道会尽力帮你,若姑娘别有他意,莫怪贫道刀剑无眼。”
那女子也不答话,就是掩面哭泣,哭声仿佛野猫**,又像是地府怨号,走到李忘知跟前时,那女子停住脚步。
低头抹了抹眼泪,那女子哽咽道:“道长,你看我美吗?”说罢,一抬头,那脸上只有一张布满尖牙的大嘴,咧嘴一笑,脑袋咕噜掉下来,只剩身体在那边张牙舞爪。
“哈哈哈哈,道长,你看我美吗?”那女子的头颅发出阵阵尖笑,一跳一跳的就朝着李忘知啃过来。
“哼,冤魂厉鬼留恋世间,为非作歹,今日就让你飞灰湮灭!”李忘知将手腕上的玉石丢了过去,玉石一碰到那头颅,就光明大作,放佛天门洞开,玄女巡游,山上的阴霾瘴气触之即散。那女鬼毫无反抗之力就化作一捧飞灰,消散无踪。
那躲在瘴气里观察的魍魉鬼怪,也不敢轻易来触霉头。李忘知见此冷笑道:“山魈阴尸,冤魂厉鬼,阴兵鬼差。这山上还真是热闹。”
山下百姓却不知道山上发生何事,只听得一阵阵的鬼嚎,吓得冷汗倒流。不一会就见那山上倏然光芒绽放,原本阴气环绕的佘愚山,变得明朗干净起来。那村长带着人在山路口等着,果然没多久,那李忘知浑身是血的从上面下来,村长赶忙激动的上前跪谢。
李忘知一把拉住村长,笑道:“不必多礼,贫道也是做了一桩善事,希望以后渡劫也能少挨几道雷吧,告辞!”说罢不等众人开口劝留,就缩地成寸,两步消失在众人眼前。留下一干人连忙跪拜,喊着活神仙。
后来佘愚山再无妖鬼作祟,山上却多了一块玉石,高宽丈余,透体莹润。这便是当初李忘知留下的镇山石,原本是他的法器,常年培育,耗尽灵智,虽人器分离,后患无穷,可为了佘愚山的百姓,李忘知还是忍痛留下,独自离开。
岁月长久,那玉石坐落佘愚山阴泉之上,玉本为阴,又汲取天地造化,逐渐开了灵智,修成石怪,理了前因后果,这便决定前去寻觅李忘知。一日佘愚山狂震不已,百鸟惊起,山林崩摧,那石怪已是入了山里,找到那九脉阴潭,将这佘愚山躲藏的鬼怪悉数击杀。
之后石怪便踏上了寻觅李忘知的道路,孰不知李忘知即便是道法有成,也难逃轮回天命,此时已入轮回,再世为人。
跟着残留的气息寻去,石怪很快就寻觅到了当年的李忘知。
锣鼓喧天,百官相随,李忘知骑在高头大马上,笑呵呵的朝乡亲回礼。
寒窗苦读数十载,为得就是一朝金榜题名。
“李家的公子就是厉害,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。”
“可不是吗,听说刚出生时,手里就攥着个绳子,还坠了半块玉石呢!这就是奇人啊!”
石怪小心翼翼的站在房顶上,听着下面两个老妈子絮叨,确定眼前的就是李忘知。
夜深露寒,打更人也有一句没一句的走着,石怪悄悄潜入李忘知的院里。因为身体庞大,石怪只能站在窗口,拍打窗户,引起他的注意。
李忘知朦朦胧胧中,听到有人敲窗户,迷迷糊糊的睁开眼,推开窗户向外看去。月色漫天,瀚宇璀璨,一片宁静祥和,疑惑的张望了一会,李忘知便关上窗子回去了,全然无视面前身躯庞大的石怪。
“肉眼凡胎……”石怪瞬间明白,这世的李忘知虽然聪颖敏慧,却是凡夫俗子,看不得表象后的世界。
李忘知身中状元,一生衣食无忧,更是数次劝谏,平叛贼乱,深得圣上信任,薨于初冬,享年七十有六。
旁人不知,那国师却明白,李忘知屡屡镇乱功成,均是一灵石伴在身侧,护他周全。奇怪的是,李忘知撒手而去,那灵石也消散不见。
“每年给你们的打点还不够吗?还要这般赶尽杀绝?”李忘知站在镖车前,长刀横指,怒气冲冲的盯着对方。
“我们一群山贼,讲什么诚啊信啊,手里拿到的才是实在货,而且大当家发话了,你们这趟镖,必须到手!兄弟们上!”只见对面乌压压几十号山贼就冲了上来。
李忘知一看今天是凶多吉少,抽刀就要和镖师冲上前去拼命,突然大地猛地震了一下,那群山贼脚下裂开个大口子,呼啦啦的一个不剩的全掉了进去。没一会,那裂口就合拢,除了地上浸出来的血液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“这是……山神显灵了!”李忘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,朝着大山又叩又拜。石怪站在旁边,看着这幅场景,回想当初李忘知是如何神通广大,不禁叹气。
“进攻!进球!进球了!”蹴鞠场上比赛如火如荼的进行着,此番是高丽前来交流技艺,奈何中原本就是蹴鞠发源地,不说那宫里,仅是民间高手就不计其数。
忽然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,大唐蹴鞠队取得了最终胜利。在那观众中,有一个小男娃怒气冲冲得盯着高丽球队,不知道在想什么……
比赛散场,离闭市也不远了,人群兴高采烈的讨论着今天的比赛散去,那小男娃却追着高丽球队过去。
“你们为什么耍无赖!故意弄伤别人!”那小男娃追上后,指着他们就质问起来。
听罢翻译后,高丽队员哈哈大笑,戏谑着单手拎起小男娃,就要一脚踢出去。眼看就要踹到小男娃身上,那个队员却停了下来,只见他脸色忽然惨白,紧接着就听到他腿部传来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,伸出去的那只腿凭空扭曲折断,那人连惨叫都没发出来,就疼晕了过去。高丽球队吓得屁滚尿流,架起晕倒的队员就仓皇逃走。
“你啊……”石怪宠溺的看着坐在地上一脸茫然的小男娃,无奈的笑了笑。
“唉,多可怜的娃,生得痴傻不说,爹娘还都撒手而去,真是作孽啊。”
一个男娃,上身裹着一块烂布,下面穿着一个破洞的裤衩,赤脚坐在村头。路过有人可怜有人嫌弃,他却一直傻呵呵的笑。自打出生他就是灵智不开,浑浑噩噩,他爹见到儿子是这副德行,一时气急攻心,撒手而去,只剩下娘亲含辛茹苦的拉扯他,也在去年冬天,上山找柴,一去不归。
此后,他就日日坐在这村头等他娘亲回来,乡亲邻里见他可怜也就赏口饭吃,还有不少人觉得他是灾星,要赶他出去。
这日,李忘知还是痴痴傻傻的坐在村头,忽然他看到远处走来一块石头,那石头白白亮亮,里面更是玉絮交叠。那石头一步一挪的走了过来,临近了,才看到,石头身上哪是玉絮,分明是密密麻麻的碎纹。不知怎么得,李忘知看见石头这副样子就想哭,哇得一声就嚎了起来。旁边的乡亲都吓了一跳,远远得看着不敢靠近。
那石怪一路追着李忘知到此,途中经过山山水水,被无数修道之人看上,都想纳入囊中。于是石怪四处被人追杀,边逃边赶,终于甩开了那些贪鬼,到了这小村庄前。他身上的密密麻麻的裂纹就是被术法活生生劈开的。
看着李忘知嚎啕大哭,石怪心中又惊又苦,惊得是李忘知这世终于能看到自己,苦得是李忘知衣衫破烂,双脚结痂,目光涣散,痴痴傻傻,无人看管。
“主人……”石怪颤抖着抚摸着李忘知的脸庞。刚碰上,李忘知就觉得这是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,几经轮回都不曾消散,在这孤苦伶仃的世上,他此生第一次感到安全温暖……
忍住哭声,李忘知的泪珠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,激起片片灰尘,盯着眼前这硕大的石块,他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海最深处冲出来。
“当初你日夜温养我,耗尽灵智,也该我把这一切还给你了……”石怪轻手轻脚的掏出挂在李忘知脖子里的一小半玉石,道道流光从石怪身上涌入玉石,那玉石渐渐圆满晶莹。而那石怪却因为失了灵性,白玉般的身躯变得粗糙,渐渐的体表变得泥巴一样肮脏松软。玉光涣散,徒留泥泞,一股股泥水从身上淌下,一直流到李忘知脚下……
“我已经不能称作石怪了吧,这幅相貌倒是应叫泥石怪,哈哈哈……”泥石怪大笑着,反身离去,大步大步的走掉,一路泥水流淌,李忘知望着远去的泥石怪,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圆满了,却有什么东西缺失了。
一日后,李忘知消失在村落。十五年后,佘愚山下来了一道士,手腕上绑着一块白玉。
“不认得我了?”泥石怪藏在一块山石下休眠,突然听到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,睁开眼一看,面前站着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道士,手腕上悬着一块白玉,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?”
泥石怪从震惊中回过神,赶忙用硕大的双手遮住身体,慌乱的说到:“我,我已经不是玉石了,身上很脏的。”
李忘知笑道:“玉石如何?泥石如何?玉石虽好,却只能佩于身上,日夜温养,泥石虽俗,但几世轮回寻我辛苦,唤我灵智。”
“何必自责,你这一身泥水,在我眼里却胜过普陀活泉,方寸莲池。”
“走吧,前几世得你护佑,这一世,我带你去寻仇,将那术法劈你的,一个个劈回去!”
李忘知伸出手,摸在泥石怪的额上,温暖湿润。
“我们走吧。”
《世说》:泥石庸俗,用情至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