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东浚昌县有书生,自幼父母双亡,好书,日以继夜勤读不休。年少赶考,数次落第,年将三十,穷困潦倒,唯有积书满屉。邻人尝劝书生,不为所动,坚信: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。
此后闭门不出,唯以读书度日。书柜日久生蠹,一日轰然倒塌,金盏掩于书中,书生大喜:古人诚不欺我。
自打得了金盏,书生更是勤读苦学,虽依旧落榜,但是却乐此不疲。一夜书生秉烛夜读,读得困顿,睡意朦胧时,闻一女子低声细语,蓦地惊醒,只见书中字句飘忽,飞出纸上,犹如青烟袅袅缠绕。书生大惊,跌坐在地,俯首叩拜,以为鬼神。那青烟凝而不散,却从中走出一个美人,云袖水裙,盈盈一握,乌发花靥,肤若凝雪。
书生见女子从书中走出,赶忙拱手问道:“不知仙子是何方神圣,小生实有失礼。”
那女子笑道:“小女自名颜如玉,见柳郎日夜相顾,又对此书爱不释手,故来一叙。”说罢忽做无力,倒入书生怀里。那书生何曾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,当下幽香沁脾,耳目皆花,飘飘然如卧云上,恍恍惚如魂出窍。
书生自打得了颜如玉,两人日夜相粘,书生读书,佳人侧伴,闲煮白粥,清茶野菜,也是乐趣无穷。
时间一久,也难藏匿,左右邻舍觉得书生家里有个女子很是稀奇,以为是书生打山野拐来的,便报了官。**把这家中上上下下翻了个遍,也没见着人影,当下告诫书生,邻舍也不甘心离去。待人走后,书生手中攥着的书忽然冒出烟来,颜如玉又笑盈盈得从书中走出。
这浚昌县在长安和洛阳之间,还是颇为繁荣,可好景不长,听途径的侠士说,天界暴乱,妖仙之争,屠神盛宴开始,那几日无论何时都是黑云压顶,阵阵的血光从缝隙漫了出来。县东头庙里供奉的几尊神像莫名其妙的就碎裂,守庙的道士见状,东西都没收拾直接就逃了。县里的百姓想跟着走,可是仅凭一些异象,很难让他们抛弃家产逃命奔波去。
十日后,那头顶的黑云更低了,偶尔还能见到从天上掉下来残碎的肢体,不少人吓的待在家里不敢出门。当天夜里,所有人只听得阵阵嗡嗡的声响,地面疯狂的颤动,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痕从远处的蔓延过来,从那缝隙中无数妖魔鬼怪冲出,整一个阿鼻地狱。那些妖魔鬼怪洗劫了整个镇子,残垣断壁,血流成河。只有书生逃过一劫,他听从颜如玉,躲在木桶里,顺着流水飘走,不过这河里的妖怪似乎看不到他,任由他一路东流。
数日后,书生来到洛阳城门前,只见城门守备森严,难民在城门接受盘查后挨个进入洛阳,在乱世之中,没有比城墙更能给人安全感的了。进了洛阳城,才发现街上侠士都行色匆匆,商铺也都掩着门。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酒馆,书生钻了进去。
“你们是不知道,那夜妖魔袭击洛阳城,那可真是……”台子上,说书人在滔滔不绝的讲着前些日子的妖灾,说这洛阳城也被袭击,不过洛阳侠士颇多,能人异士随处可见,硬是把那妖魔打了回去。听到这里,书生才松了口气。
“唉,柳郎,事情并非如此简单。”忽的,怀中传出颜如玉的声音。书生摸了摸荷包,盘算了下银两,找小二要了间下房。
关上门后,书生回头看到颜如玉已经坐在桌前,便忍不住问道:“方才玉儿是何意?”
“虽然这洛阳城抵过这妖灾,可马上又有更多修为高深的妖怪来屠城,天上妖仙作乱,这人间已经无法顾及,柳郎在这洛阳休整两日,尽早出城吧。”颜如玉叹口气:“这几日我怕是不能出现了,柳郎也看到,洛阳城中有不少大能之人,我一旦出现怕是凭生祸端。柳郎从洛阳西走,一路向西,切不可有偏差。”
书生在洛阳才歇息一日,旁边就听到酒馆外忽然嘈杂起来。从窗子探出去,就见那黑云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妖怪。不多会,就见到城里流光四射,各个身怀神通的侠士在洛阳城墙上开始准备防守。
书生闭上窗子,躲在角落里,听着外面轰隆隆的爆炸声,连眼都不敢睁开。不知道持续了多久,书生居然窝在角落里睡着了。再次醒来时,发觉外面震天的爆炸声已经没了,悄悄探头一看,街上不少地方还燃着火,街上却空无一人。书生出门,见到在柜台愁眉苦脸的酒店老板,便询问发生了什么事。
老板说这妖魔和各地前来相助的侠士们是斗得天昏地暗,各种术法满天乱飞,最后妖魔退去,但侠士也死伤众多,现在人都在医馆,百姓被下令在家里不准外出添乱。
“小伙子,你还是回客房吧,现在外面不安全啊。”酒店老板叹着气去了后院。
书生悄悄的揣着书,一路朝着洛阳西门去了。原本雄伟高大的西门已经不复存在,只剩下堆堆碎石在地上散落,书生小心翼翼的踏过石头,出了洛阳,一路向西去。走着走着,就看到前方树木七歪八倒的躺在地上,书生倒吸一口冷气,那前方地上,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横拦去路,仿佛是天降剑光,将这大地劈做两半。书生一筹莫展,而颜如玉又唤不应,一狠心,朝着北边走去。
孰不知这一转向,就走进了妖魔堆里去,还没走出十里,就看到前方林子里游荡的妖魔,獠牙赤目,吓得书生腿肚子都打颤。那妖魔发现书生,嚎叫着就冲了上来,书生一屁股坐在地上,拼命往后挪,可哪有那妖魔迅速。眼看那血盆大口就要咬下书生脑袋,忽的怀里迸出一点星火,那星火轻飘飘的撞在妖魔身上,瞬间就将其烧成灰烬。其他妖魔见到此景,不由得停下了脚步。
书生却是早已吓晕了过去,一本书从他怀中跳出,呼啦啦的迎风翻阅,颜如玉就从那书中走了出来。
“你们这些小妖不勤奋修炼,就爱掺合这人间琐事,当诛!”颜如玉说罢就凭空托出一盏灯笼,一身衣衫变得赤红,无数火花从空中跳出,转眼间整个山林就被赤红的火焰覆盖……
书生醒来时,惊讶的发现四周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不见,只剩下光秃秃的结晶的地面。摸了摸怀中的书,书生一脸茫然的起身继续赶路。
一路赶至长安,刚通过守卫盘查,就被一个小沙弥喊住。
那小沙弥朝着书生行了礼,问道:“施主身上可有什么奇怪的物件?”
“小师傅,亡命天涯,谁还管的那些身外之物。”
那小沙弥笑了笑,指着书生胸口说到:“施主,我说的是它。”
守卫瞬间按住书生,沙弥从他怀中掏出一本《后汉》,宣了声佛号便离去了。
书生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被守卫推进了人堆,被挤进了城门。
书生焦急的在长安城里四处打听,得知最近长安城内的妖异之物都被收拢**在大雁塔中。便连忙向大雁塔赶去。
长安城大慈恩寺是佛法清静之地,大雁塔**妖物无数,更是有金刚罗汉层层把守。
普度殿中,书生正和一老僧面红耳赤的辩论。
“阿弥陀佛,施主,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,那书中本就是一妖仙,只不过一副美人皮囊,让你蒙了双眼。”
书生赤着脸驳道:“管她妖仙妖精,她自打随我就无害人之意,人有善恶,难道妖就没有吗?”
“她已经被压在大雁塔中,眼下正值妖仙之祸,绝不会放她出来。施主还是请回吧。”
“大师,那让我进去见她一面可好?”
“不可,施主请回吧。”
“佛家最重因果,今日若是不让我见玉儿一面,我就死在这大慈恩寺中。”
那老僧沉默少许叹道:“施主这是何苦,随我来吧。”
大雁塔共七层,层层凶险莫测,里面**的都是至邪至恶之物,每层中央均有金身佛像**,让妖物难以逃出生天。
书生随着老僧,一路来到七层,隔着结界就能看到里面鬼怪横行,各种各样的,听闻没听闻的,都在里面争斗厮杀。
“施主,你在此稍候,切记不可向前越过结界,否则就算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。”
书生在原地等着,过了一会,只见远处一片漆黑中,亮起一点火光,刚还在争斗厮杀的妖魔们仿佛见着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,瞬间四处逃窜,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慢慢的,那火光越来越清晰,书生看到一个红粉骷髅乘着火光缓缓飘至。
书生焦急的喊道:“玉儿,是你吗?”
那骷髅低头不作答,好一会才回到:“柳郎……”只见那颜如玉时而枯骨模样,时而美人皮囊。
看着颜如玉化作人形梨花带雨的样子,书生肠子都要悔青了,早知如此,就不应该来这长安。
颜如玉似乎明白书生的心思,道:“其实谁也怨不得,我不知那***的鉴天镜如此厉害,不然也不会被那小沙弥发现。事到如今,柳郎,你在长安避过风头就回去吧,莫要再来找我。”
“大师!”书生噗通一声跪在老僧面前,“大师,我自幼勤学苦读,奈何生得愚笨,屡屡落第,人至而立却家徒四壁,唯有玉儿是我此生所得所获,若是没有玉儿,我这一生岂不如梦幻泡影,一生无为。玉儿兰心蕙质,又无害人之心,还望大师网开一面。”
“阿弥陀佛,施主如此执迷不悟,老衲只好让你请出大雁塔了。”话音刚落,书生只觉得狂风迎面兜来,脚下就要站不稳,眼看就要被吹出去,想到这一走此生就再见不到玉儿,当即俯身一滚,朝着结界滚去。
老僧见此冷汗都冒了一头,连忙喝止,但为时已晚,那书生进了结界,已经在那颜如玉面前。四周隐藏在暗处的妖怪见到新鲜血肉都蠢蠢欲动,碍着颜如玉的威慑又只能忍气吞声。
“柳郎,你莫要过来,我这一身离火沾之即死,在这大雁塔中,我只能以这面貌示人。”颜如玉看到书生进来结界,连忙向后飘了去,生怕火光灼伤他。
“玉儿,我这一生碌碌无为,若没了你,我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,天下之大,哪里能容得下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。”书生边说边朝着颜如玉走去。
“如今天下大乱,我本应死于浚昌县,能多活几日已是满足,与其孤苦伶仃横尸山野,倒不如烈焰焚身葬你身侧。”
颜如玉尽力化作人形,朝着书生行了一礼,犹豫许久才讲道:“柳郎满岁时,我于书柜高阁视之欢喜,后柳郎日夜苦读,四目相望,怕来的贸然,惊到柳郎。现想却是来的太晚,还未久伴便要离去,柳郎先行一步,我就随你去那冥府奈河。”
颜如玉不再后退,任由书生走进那漫天离火之中,他身上衣衫化作飞灰,身体在离火灼烧之下生机渐无,最后书生轻轻的用手环住颜如玉,随即化作飞灰消散无迹。颜如玉忍泪抽咽,将身边的灯笼掷在地上,化身无数火蛇在大雁塔七层肆虐,无数妖魔触之即燃,神魂俱灭。整个长安城都能看到大雁塔顶迸射万道火光,将塔上的黑云灼穿。那老和尚已经带着人回到七层,见状魂魄都要飞出。无数烈焰灼烧,离火岂是寻常火焰,那结界都被烧得千疮百孔,七零八落。
大火整整烧了三日,待火熄后,大慈恩寺发现,大雁塔七层的金身佛像已经被熔化,就连六层的佛像也被熔掉两尺。当初**的众多妖魔,更是被烧得干干净净。
事后慈恩寺重修大雁塔,却无往日威力。
《世说》:颜如玉本离火之精,日久成性,渡劫成仙,怎奈肉眼凡胎难辨善恶,锁于大雁塔,一怒离火遮天,此后雁塔再无镇妖之能。福兮祸兮?